莫泊桑《骑马》原文阅读
  | 
 | 
作者:莫泊桑  上传者:333333  日期:08-10-10  | 
 
 
     这家可怜的人是靠丈夫的微薄薪水困苦地度日的。自从两夫妇结婚以来,有两个孩子出 
 
了世,于是初期不宽舒的境遇,变成了一种委屈的和没有光彩的而且羞人的苦况了,变成了 
 
一种依然要装装门面的贵族人家的苦况了。 
 
    海克多尔·德·格力白林是个住在外省的贵族的子孙,在他父亲的庄园里长大,教育他 
 
的是个老年的教士。他们并不是有钱的,不过维持着种种外表苟且偷生而已。 
 
    随后在二十岁那一年,有人替他在海军部找了一个位置,名义是办事员,年俸是一千五 
 
百金法郎。他从此在这座礁石上搁浅了。世上原有许多没有趁早就预备在人生里苦斗的人, 
 
他们一直从云雾当中观看人生,自身不仅没有什么方法和应付力量,而且从小也没有得过机 
 
会去发展自身的特别才干,个别性能,一种可供斗争之用的坚定毅力,所以手里简直没有接 
 
到过一件武器或者一件工具,格力白林就是这样一个人。部里最初三年的工作,在他看来都 
 
是令人恐怖的。 
 
    他曾经访到了几个世交,那都是几个思想落伍而景况也都不如意的老头子,都是住在巴 
 
黎市区里的那些贵族街道上的,圣日耳曼区的凄凉的街道上的,他也结识了一大群熟人。那 
 
些贫穷的贵族对于现代生活是隔绝的,微末而又骄傲。他们都住在那些毫无生气的房子的高 
 
楼上。其中从底层到高层的住户都有贵族头衔;不过从第二层楼数到第七层楼,有钱的人像 
 
是很少。 
 
    种种无穷尽的偏见,等级上的固执,保持身份的顾虑,始终缠绕这些在往日有过光彩而 
 
现在因为游手好闲以致颓败的人家。海克多尔·德·格力白林在这种社会里,遇见了一个像 
 
他一般贫穷的贵族女子就娶了她。 
 
    在4年之间,他们得了两个孩子。 
 
    又经过4年,这个被困苦所束缚的家庭,除了星期日在香榭丽舍大街一带散步,以及利 
 
用同事们送的免费票子每年冬天可以到戏院里看一两回戏以外,再也没有其它的散心事情。 
 
    但是在今年春初,有了一件例外的工作由科长交给了这个职员;末后他就领到一笔三百 
 
金法郎的特别奖金。 
 
    他带了这笔奖金回来向他妻子说道: 
 
    “亲爱的杭丽艾德,我们现在应当享受点儿,譬如同着孩子们好好儿地玩一回。” 
 
    经过一番长久的讨论以后,才决定大家同到近郊去吃午餐。 
 
    “说句实在话,”海克多尔高声喊起来。“反正就这么一次,我们去租一辆英国式的小 
 
马车,给你和孩子们以及女用人坐,我呢,我到马房里租一匹马来骑。这于我是一定有益处 
 
的。”以后在整个星期中间,他们谈话的资料完全是这个定了计划的近郊游览。 
 
    每天傍晚从办公室回来,海克多尔总抱着他的大儿子骑在自己的腿上,并且使尽气力教 
 
他跳起来,一面向他说道: 
 
    “这就是下星期日,爸爸在散步时跑马的样子。” 
 
    于是这顽皮孩子整天骑在椅子上面,拖着在厅子里面兜圈子,一面高声喊道: 
 
    “这是爸爸骑马儿哪。” 
 
    那个女佣人想起先生会骑马陪着车子走,总用一种赞叹的眼光瞧着他;并且在每次吃饭 
 
的时候,她静听先生谈论骑马的方法,叙述他从前在他父亲跟前的种种成绩。哈!他从前受 
 
过很好的训练,所以只要骑到了牲口身上,他一点也不害怕,真地一点也不害怕! 
 
    他擦着手掌重复地向他妻子说道: 
 
    “倘若他们可以给我一匹有点儿脾气的牲口,我就高兴了。你可以看见我怎样骑上去, 
 
并且,倘若你愿意,我们从森林公园转来的时候,可以绕路从香榭丽舍大街回家。那么我们 
 
真可以绷绷面子,倘若遇得见部里的人,我一定不会丢脸。单凭这一点就足够教长官重视我 
 
的。” 
 
    到了预定的那一天,车子和马同时都到了他的门外。他立刻下楼去检查他的坐骑了。他 
 
早已教人在自己的裤脚管儿口上,绽了一副可以绊在鞋底上的皮条,这时候,他又扬起昨天 
 
买的那根鞭子。 
 
       他把这牲口的四条腿一条一条地托起来,一条一条地摸了一遍,又按过了它的脖子,肋 
 
骨和膝弯,再用指头验过了它的腰,扳开了它的嘴,数过了它的牙齿,说出了它的年龄,末 
 
了,全家已经都下了楼,他趁此把马类的通性和这匹马的特性,举行了一次理论实际双方兼 
 
顾的小演讲,根据他的认识这匹马是最好的。 
 
    等到大家都好好地坐上了车子,他才又去检查马身上的鞍辔;随后,他踏到了一只马镫 
 
上立起来,就跨到了牲口身上坐下了,这时候,那牲口开始驮着他乱跳了,几乎掀翻了它的 
 
骑士。 
 
    慌张的海克多尔极力稳定它,说道: 
 
    “什么话,慢点儿,朋友,慢点儿。” 
 
    随后,坐骑恢复了它的常态,骑士也挺起了他的腰杆儿,他问道: 
 
    “大家都妥当了?” 
 
    全体齐声回答道: 
 
    “妥当了。” 
 
    于是他下了命令: 
 
    “上路!” 
 
    这些坐车和骑马的人都出发了。 
 
    所有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。他用英国人的骑马姿态教牲口“大走”起来同时又过分 
 
地把自己的身子一起一落。他刚好落在鞍子上,立刻如同要升到天空似地又向空中冲起。他 
 
时常俯着身子像是预备去扑马鬃,并且双眼向前直视,脸上发白,牙关咬紧。 
 
    他的妻子抱着一个孩子搁在膝头上,女用人抱着另外的一个,她们不住地重复说道: 
 
    “你们看爸爸呀,你们看爸爸呀。” 
 
    那两个孩子受了动作和快乐以及新鲜空气的陶醉,都用好些尖锐的声音叫唤起来。那匹 
 
马受了这阵声音的惊骇,结果那种大走就变成“大颠”了,末了,骑士在极力勒住它的时 
 
候,他的帽子滚到了地上。于是赶车的只得跳下车来去拾,后来海克多尔接了帽子,就远远 
 
地向他的妻子说: 
 
    “你别让孩子们这样乱嚷吧,否则你会弄得我的马狂奔!”他们在韦西奈特的树林子里 
 
的草地上,用那些装在盒子里的食品做午餐。 
 
    尽管赶车的照料着那三匹牲口,海克多尔不时还站起来去看他骑的那匹牲口是不是缺点 
 
儿什么,并且拍着它的脖子又给它吃了点儿面包,好些甜点心和一点儿糖。 
 
    他高声说道: 
 
    “这匹马性子很烈。开始它固然掀了我几下子,但是你看见了我很快就平静下来了;它 
 
承认了它的主人,现在它不会再乱跳了。” 
 
    他们按照了预定的计划,绕道从香榭丽舍大街回家。 
 
    那条路面宽敞的大道上,车子多得像是蚂蚁。并且,在两边散步的人也多得可以说是两 
 
条自动展开的黑带子,从凯旋门一直延到协和广场。日光照到这一切上面,使车身上的漆, 
 
车门上的铜挽手和鞍辔上的钢件都放出反射的光。一阵运动的颠狂,一阵生活上的陶醉,像 
 
是鼓动了这些人群的车马。那座方尖碑远远地竖立在金色的霞光当中。海克多尔那匹马自从 
 
穿过了凯旋门,就陡然受到一种新的热劲儿的支配,撒开了大步,在路上那些车辆的缝儿里 
 
斜着穿过去,向自己的槽头直奔,尽管它的骑士费尽了方法让它安静,不过简直毫无用处。 
 
    那辆车子现在是远远地和马相离的了,远远地落在后面了;后来那匹马走到了实业部大 
 
厦跟前,望见了那点儿空地就向右一转并且大颠起来。 
 
    一个身系围腰的老妇人,用一种安安稳稳的步儿在街面上横穿过去,她刚好挡住了这个 
 
乘风而来的海克多尔的路线。他没有力量勒住他的牲口,只得拚命地开始叫唤: 
 
    “喂!喂!那边!” 
 
    那个老妇人也许是一个聋子,因为她仍然太太平平继续她的路程,直到撞着了那匹像火 
 
车头一般飞奔过来的牲口胸前,她才滚到十步之外,裙子迎风飞舞,一连翻了三个筋斗。许 
 
多声音一齐嚷道: 
 
    “抓住他!” 
 
    张惶失措的海克多尔抱着马鬃一面高声喊道: 
 
    “救命!” 
 
    一股怕人的震动力量,使得他像一粒子弹似地从那匹奔马的耳朵上面滑下来,并且倒在 
 
一个刚刚扑到他跟前的警士的怀里。 
 
    顷刻间,一大群怒气冲天的人,指手划脚,乱叫乱嚷,团团地围住了他。尤其是一个老 
 
先生,一个身佩圆形大勋章的大白胡子,像是怒不可遏似的。他不住地说: 
 
    “真可恨,一个人既然这样笨手笨脚就应该待在家里不动。骑不来马就不必跑到街上来 
 
闹人命。” 
 
    但是四个汉子抬着那个老妇人过来了。她像是死了一样,脸上没有血色,帽子歪着顶在 
 
头上,而且全身都是灰尘。“请您各位把这妇人送到一家药房里,”那个老先生这样吩咐, 
 
“我们到本区的公安局里去。” 
 
    海克多尔由两个警士陪着走了。另外一个警士牵着他的马。一群人跟在后面,末了,那 
 
辆英国式的马车忽然出现了。他的妻子连忙奔过来,女用人不明白如何是好,两个孩子齐声 
 
叫唤。 
 
    他说起自己当初正预备回家,却撞倒了一个老妇人,这算不了什么。他那一家吓坏了的 
 
人都走开了。 
 
    到了区公安局,没费什么事就把事情说清楚了,他报了他的姓名,海克多尔·德·格力 
 
白林,海军部职员,随后,大家专心等受伤者的消息。一个派去探听消息的巡警回来了。说 
 
她已经醒过来,但是她说内脏异常疼痛。那是一个做粗工的女佣人,年纪65岁,名叫西蒙 
 
大妈。 
 
    听到了她没有死,海克多尔恢复了希望,并且答应负担她的治疗费用。随后他连忙跑到 
 
那药房里去了。 
 
    乱哄哄的一大堆人停在药房门口,那个老太婆躺在一把围椅上面不住地哼着,手是不动 
 
的,脸是发呆的。两个医生还在那里替她检查。四肢没有损坏一点,但是有人怀疑内脏有一 
 
种暗伤。 
 
    海克多尔和她谈话了: 
 
    “您很难受吗?” 
 
    “唉!对呀。” 
 
    “哪儿难受?” 
 
    “我肚子里简直像一炉火。” 
 
    一个医生走过来: 
 
    “您,先生,您就是闹下这个乱子的人吗?” 
 
    “是的,先生。” 
 
    “应该把这妇人送到一个疗养院里去,我认识一家,那里的住院费用是每天六个金法 
 
郎。您可愿意让我去办?” 
 
    海克多尔快活极了,他谢了这个医生回到家里,心里松了一口气。 
 
    他妻子哭着等候他,他劝她不要着急: 
 
    “这没什么要紧,那个西蒙大妈已经好了些了,3天之后就可以痊愈,我送她到一家疗 
 
养院里去了,这没什么。” 
 
    没什么要紧! 
 
    第二天,他从办公室里下班出来,就去探听西蒙大妈的消息。他看见她正用一种满意的 
 
神气吃一份肉汤。 
 
    “怎样了?”他问。 
 
    她回答道: 
 
    “唉,可怜的先生。这还是老样子。我觉得自己差不多快要完了。并没有什么好点儿的 
 
样子。” 
 
    那位医生说应该等候,怕的是陡然起一种并发症。他等了三天,随后又去看。那老妇人 
 
面色光鲜,目光明亮,望见他的影子就哼起来。 
 
    “我不能够动一下,可怜的先生,我再也受不住了。这样要到我死的那天为止。” 
 
    海克多尔的脊梁上面起了一阵寒噤。他请教医生。那医生伸起两只胳膊向他说道: 
 
    “您有什么办法,先生,我不晓得。我们试着抱她起来,她就直嚷。就是要教她换一换 
 
椅子的地位,也没有法子能够禁止她伤心地乱嚷。我应该相信她向我说的话,先生,我总不 
 
能钻到她肚子里面去看一看呀。所以非到我看见她走得动的时候,我没有权力假定她在那里 
 
说谎。” 
 
    那老妇人呆呆地静听,两只眼睛露出狡猾的光。 
 
    8天过去了;随后又是半个月,一个月。西蒙大妈始终没有离开她的围椅。她从早吃到 
 
晚,发了胖,快乐地和其余的病人谈天,仿佛已经是惯于不动作了,如同这就是从她50年 
 
来的上楼,下楼,铺床,从地下向高楼上运煤、扫地和刷衣等等工作,好好儿挣得来的休 
 
息。 
 
    海克多尔摸不着头脑了,每天来看她,他觉得她每天都是安稳的和恬静的,并且向他高 
 
声说道: 
 
    “我再也不能够动了,可怜的先生,我再也不能动了。” 
 
    每天傍晚,那位忧心如焚的格力白林夫人总向他问道: 
 
    “西蒙大妈呢?” 
 
    每次,他总垂头丧气地回答: 
 
    “一点也没变化,绝对一点也没有!” 
 
    他们辞退了家里的女用人,因为她的工钱成了极重的负担。他们还格外节省用费,那笔 
 
特别奖金完全耗掉了。 
 
    于是海克多尔约好了四位名医生团团地齐集在老妇人跟前。她听凭他们诊察,摸索,把 
 
脉,一面用一副狡狯的眼光瞧着他们。 
 
    “应该教她走几步。”有一个医生说。 
 
    她大嚷起来: 
 
    “我再也不能够了,我的好先生们,我再也不能够了!” 
 
    于是他们握着她,托起她,牵着她走了几步,但是她从他们的手里滑出来,倒在地板上 
 
面乱嚷,声音非常可怕,他们只好用异常小心的态度,把她仍然抬到原来的座位上。他们发 
 
表了一个谨慎的意见,然而断定是无法工作的。 
 
    末了,海克多尔把这种消息报告他妻子的时候,她不由自主地倒在一把椅子上面,一面 
 
结结巴巴地说道: 
 
    “不如把她养在这里还要好一点,这样我们可以少花点儿钱。” 
 
    他跳起来了: 
 
    “养在这儿,养在我们家里,你居然这样想?” 
 
    但是这时候,她对什么都是忍让的,含着两眶眼泪回答道: 
 
    “你有什么办法,朋友,这不是我的错处!……” 
 |   |   
 
 
 
 
 
 | 
 
 
* 本站是所有资料仅供教学之用。本站部分内容来自互联网或由会员上传,版权归原作者所有,如有问题,请及时联系我们。 * 本站所有的数据都是本地下载,不可能出现不能下载,下载不成功时,请一直重试下载,如果一直不成功,可能是本站出了故障,隔个几分种后再次重新下载,详细请参考下载说明!
 | 
 
| 
 |  
 
 | 
 |